母親去世25年了,我時常想起母親。

母親生於民國時期,那時候民國的旋風只在大地方的上空盤旋,

以致於在偏遠鄉村長大的母親纏過足,

沒進過一天學堂,大字不識一個,一個完完全全的舊式婦女。

然而,回想母親的一生,自詡現代意識很強的我

總覺得要從作為舊式婦女的母親身上繼承很多東西。

(一)

母親大字不識一個,去世後卻給我留下一座碩大無比的「金礦」

母親是一個克己待人的人。

我小的時候家裡很窮,那時候的農村人家都很窮;

農民指望在生產隊掙工分年底分紅幾乎不可能,

家裡唯有養豬、養雞才能有可能看到錢。

豬出欄時賣的錢家裡早就考慮好了將它存起來辦大事的,

分文不能動;唯一能夠支配的錢就只有平時攢下的雞蛋換來的毛角和硬幣,

這些可憐巴巴的錢也多是用來買油鹽醬醋的。

平時別說吃魚吃肉,我就是想吃個雞蛋也是不能的。

現在想起剛從大城市下放農村不明就裡的知青說過的話

“農村人的日子真好過,

家裡的雞蛋吃不完還有拿出去賣錢的”,心裡不免一陣酸楚。

那時候,雞蛋在母親眼裡的金貴不言而喻。

然而,如果有了特殊情況,母親動用她在家裡至高無上的權力支配

為數不多的雞蛋那是毫不含糊的:

家裡來了客人,不管是近親還是遠親,

桌上光有菜地裡的蔬菜是絕對不行的,

一定要上一盤炒雞蛋才算對得起客人,

那炒雞蛋在當時母親的眼裡就是世界上最好的一道菜;

村子裡誰家媳婦坐了月子或是誰生了什麼病,

母親一定會揣上七八個或者上十個雞蛋送過去。

逢年過節回到村子裡,李嫂、王叔或是張大爺

碰到我都會拉著我的手說

“以前我吃過你老娘送的雞蛋,

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就不能多活些年呢”,

這時候,我什麼話也不說出來,一下子淚眼模糊。

(二)

母親是一個捨不得花錢的人。

上世紀80年代初,我開始在外地上班拿工資,

回家看望母親的時候不算多,臨走時總要塞給母親10塊錢或者20塊錢,

讓她平時買點自己想吃的東西。

幾年以後,我回家告訴母親,我要結婚了。

母親把我叫到一邊,從床褥子下面拿出一條折疊的手巾,

打開手巾,裡面一疊十元的鈔票,要我拿著。

我馬上明白這些錢是我平時回家看望母親時給母親的零花錢,她一分不少地要給我。

我心想,您傻啊,給您錢您怎麼捨不得花呢。

我“威脅”她說,如果她一定要將那一疊錢給我,我就不再回家看她。

我的一番“狠話”終於奏效,母親只好將那一疊錢塞回原處。



後來的幾年,我還是隔段時間就回家看望母親,

只是由原來的一個人變成了妻、兒、我三個人,

這時候,母親總要拉拉妻子的手,摸摸兒子的頭,好像看不夠似的。

臨走時我跟原來一樣塞給母親一點錢,數比原來多了些。

再後來,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

有一次中風兩位哥哥和我送她去醫院住院治療,

她很配合,也不問要花多少錢。

病情穩定以後我們將她接回家,按醫囑在家吃藥,

她同樣很配合,也不問藥錢的多少。

母親的意思我懂,她希望活下去,

她親眼看到了她自己養育的兒女們長大成人自食其力,

她還希望能夠看到她的孫輩們、外孫輩們長大成人自食其力。

我原本不大相信人有第六感覺的,然而這一次我信了。

病榻前,我一個人在母親面前的時候,母親叫住我,

從床褥子下面摸出一條折疊的手巾,打開手巾,裡面是一沓十元的鈔票。

她用微弱的聲音告訴我,她沒有什麼財產給我,

我給她的錢她因為有吃有喝有穿沒地方花,幫我攢著;

從未出過遠門的她這回恐怕要出一趟遠門,並且回不來了;

出遠門的那地方更不需要花錢,所以這錢要我一定收著。

此時此刻,我止不住淚流滿面,說不出一句話,

冥冥之中我明白母親的第六感覺告訴她我能見到母親的日子不多了,

我還能像上次一樣“威脅”她嗎?

沒過多久,母親真地如她所說,她出了一趟遠門,不再回來。

(三)

母親是一個操勞了一輩子的人。

母親養育了三個姐姐、兩個哥哥加上我共六個兒女。

從能記事的時候起,我就記得三個姐姐已經出嫁,

家裡隻母親一個女性,母親總有幹不完的活,

家裡洗衣、做飯、做針線……生產隊裡播種、施肥、鋤草、收割……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成年以後的我老是想,那時候纏過足的母親

是怎麼挪動那雙不靈便的腳扛過來的呢。

母親嫁了大姐嫁二姐,嫁了二姐嫁三姐,面兒上還要過得去。

這是母親要操心的。

姐姐們親口跟我講過,她們出嫁時的嫁妝並不比別人家的女兒出嫁時少什麼。

早先家裡房子的模樣我還記得,

房頂蓋的是草,房內的牆壁是蘆葦莖和泥糊的。

天長日久,房頂漏雨怎麼辦,房內的牆壁剝落怎麼辦。

這是母親要操心的。

輪到大哥結婚二哥結婚,我記得按當時年青人結婚的標配並不少什麼,

該有的都有,原先蓋房頂的草早變成了瓦,

一房之外又蓋了一座新房。這是母親要操心的。

母親的六個兒女都有了自己的家,按理說母親應該歇一歇了,

哪知道大字不識一個的母親竟然懂得改革開放,

支持兩個哥哥放下褲腳從土地上走出去到城裡做生意,

照看侄兒侄女的事她負責,地裡的活父親負責。

後來,她中風,她臥床不起,她實在幹不動了,

但還​​是一刻不停地操心著,操心這個,操心那個。

可憐的母親,為兒女們操心,為孫輩們、外孫輩們操心,

就是從來沒有為自己操心過。

母親火化時被推進火爐的那一刻,我肝腸寸斷。

母親去世時不可能給我留下什麼珠寶、存款、房產,

可是每當我想起母親時,我的面前就彷佛矗立起一座碩大無比的金礦,

這座無形的金礦讓我受用無窮。



作者簡介:鄢列才,男,60後,

北京師範大學教育碩士,仙桃市第一中學語文高級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