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晟的身上被貼了這樣幾個標簽:佛像,皈依,時尚。

為佛造像,為愛馬仕走秀,和大牌合作辦展覽……

時尚和傳統,叛逆和忠誠,都在他的身上,和諧相處。

但在這個以金錢、務實為信仰的時代,

誰還願意把一切寄托於自身都無法保全的神明身上呢?

在蔣晟看來,佛的形象從未超脫於生活之上,而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人的形象。

所謂信仰,修得是一顆更美好的心

蔣晟的佛造像有種難以用文字描述的不同。

白瓷燒制的佛,身形清瘦飄逸,微微頷首,嘴角含著一抹淡淡的微笑,

衣紋如瀑布般從高高的底座上鋪瀉而下,隨常、自在。令人心生寧靜。

在這個人人都喜歡用“佛系青年”標榜自己的時代,

蔣晟這樣的真·佛系青年,反倒顯得有點與眾不同。

中學開始學習佛理,19歲皈依佛門,成為一名佛教居士,專註做佛像。

佛,在他的生活中無處不在,以佛系的心態和方式面對生活,他已這樣過了很多年。

習佛多年,他變得不容易喜形於色。

老成沈穩的不像個年輕人,靦腆的也不像個有個性的藝術家。

一個造佛像的人,這是他對自己的定義。

但他又不是傳統意義上一心埋頭為佛造像的工匠。

他不拘泥於素材,石料,琉璃,泥土,金,哪怕是回收塑料做成的合成材料。

他也不受限於工藝的傳承,只要能做出心中所想,使用哪種工藝或技巧,都不重要。

2016年,蔣晟和廈門一家環保企業合作,到海灘上撿拾了大量垃圾,

隨後他用這些垃圾回收後做成的可再生鋁塑料,制作了一尊觀音像



蔣晟制作的琉璃佛

盡管廈門的工作室建在山間,

但蔣晟並未將自己困在“山”中。

身形高大,外貌俊朗的他,

今年4月,以模特身份

為Hermes 2018春夏男裝秀走秀。

2018年4月,蔣晟為Hermes走秀。

2017年,上海時裝周期間,

由德國的手工鞋履品牌BIRKENSTOCK讚助

他和和時裝品牌MsMin合作聯合辦展,

將佛像和時裝秀場結合。

是佛像展覽,也是時裝秀場。

佛像雕塑展《鹿野苑》

這不是人們常規印象裡的造佛像者,皈依的佛教徒。

但誰又規定,造佛像者,佛教徒該是哪樣呢?

就如蔣晟創作的佛像,身形,姿態,還是典籍裡記載的佛該有的樣子。

但細細看來,卻又有一些不同,更原始,更親切,也更唯美。

可誰又能想得到,這個看起來靦腆,平和,

能造出如此具有禪意的佛像的男生,少年時期是個逃課打遊戲,叛逆自閉的人呢?

當叛逆的90後少年

遇到佛

1990年,蔣晟出生於廈門,一個擁有眾多佛教寺廟的地方。

但在他的童年記憶裡,沒有任何關於寺廟和佛的痕跡。

像每個頑皮的孩子一樣,他在父親任教的廈大校園裡橫沖直撞,

逃課後,一個人跑去在海邊堆沙子。



叛逆,佔據了他童年的主旋律。

什麼事都要做出個與眾不同來,這是年幼的他反抗世界的唯一方式。

這份叛逆直到今天仍在影響著他,

但對一個藝術家來說,有個性的叛逆並不是一件壞事。

中學時,蔣晟的母親選擇皈依佛門,成為一名佛教居士。

從此,家中漸漸多了一些關於佛教的書籍,她總是推薦蔣晟也來讀一讀。

他說,讀佛經也是出於叛逆。

因為那時的同齡人都在看哈利波特、看金庸……沒人看這些“

老人家才看的書”,而學校裡也禁止傳播任何宗教類的書籍。

既然學校規定不能讀,那我就非要把它讀完。

蔣晟工作室的佛像

《金剛經說什麼?》《故道白雲》《人生佛教小叢書》……家中關於佛的書籍,

他一本一本認真地讀下去。後來,那些書,都快被他翻爛了。

不愛學習的少年,沈迷在佛經的世界。



他從那些晦澀的文字裡,漸漸對世界,對生活有了模糊的認識。

同樣是文字,它好像完全分為兩個面相。

比如小說,它是在塑造一個故事。但是我在看佛經的時候,

它是在教我怎麼理解這個世界,如何學習,如何和世界交流。”

已經被蔣晟翻爛了的《金剛經說什麼》

為了幫助他考上藝術院校,高二時,他開始跟隨父親學習美術。

所有人都說他遺傳了父親的藝術天賦。

但在他看來,自己並不算是個有天賦的人,盡管父親是那樣希望的。

父親的教學方法很特別,不從素描教起,而是直接讓他做雕塑。

因為在父親看來,學藝術最重要的是理解,而不是臨摹

只要能雕刻出“心中的東西”,技法和工具都不重要。

這與他從佛經中悟到的,竟出奇地相似。

父親對他的嚴厲勝過任何人。只要覺得他沒做好,

他會直接在塑像上劃一刀,讓蔣晟重做,實在不滿意時,

也會全部破壞,從頭來過。學會放棄,是他學習的開始



蔣晟的工作室和父親的工作室開在一起。

休息的時候,他們會一起討論作品,品茶。

2008年高考,蔣晟考到了上海視覺藝術院的雕塑系。

他拒絕成為模式工廠下的另一個套路化的產品,逃課遊玩,

日夜顛倒,用自己的方式痴迷於喜歡的藝術。

大二那年,在母親的推薦下,他來到杭州永福寺幫忙修覆一只佛手。

早起吃完師傅親手做的一碗素面,

下午修覆佛手,晚上和大家一起打太極,早早入睡。

這樣的生活,對在學校晨昏顛倒的蔣晟來說,完全不同。但他特別喜歡。



在永福寺修覆的佛手

一天,蔣晟看到寺廟裡做飯的小夥子走路不小心踩死了幾只螞蟻。

同行的友人問他,“你踩到了螞蟻,為什麼不向螞蟻道歉?”小夥子非常惶恐,急忙向螞蟻道歉。

在一席的演講上,他說到這,用了一個詞“天真”。

雖然台下的觀眾一知半解,但對他來說,這更像是一場頓悟。

佛經上讀了千百遍的故事在現實生活裡找到了落點。

盡管佛手最終沒能修覆完全,但這個出生於廈門普陀山下的年輕人,卻因此改變。

他決定皈依佛教,並在之後的課業中以佛像作為自己的創作題材。

蔣晟做的第一個佛頭。

因為材料選擇有誤,佛頭一邊雕刻,一邊開裂,最終成為一個未完成的作品。

然而,當他提出自己的想法,反對的意見竟遠遠多於讚同。

即便是深知他脾性的父親,也詫異地問他,

你看工坊裡的工匠,玩了一輩子刀,你憑什麼玩得過他們?

而在同齡人眼裡,佛像做得再好也只是工匠,進不了藝術家的體系。

老師也擔心在如今的市場環境下,他會被資本腐蝕,失去一個藝術家該有的靈性。

但蔣晟是叛逆且固執的,他依舊堅持自己的選擇。

在他看來,如果不能放下對頭銜的執著,是沒辦法創造屬於自己的作品的。

但如何突破固有的認知,他還沒想好。

流浪的究竟是神明

還是精神無以寄托的我們

直到他在普陀山上的洞窟裡,遇見“它們”——流浪的神明

在閩南地區,對佛教的信仰是打百年前就延續下的。



但在這個信仰缺失的年代,這些曾供奉於家中多年的神明,開始變得尷尬,“不合適”。

它們被年輕人用塑料袋、報紙包裹,匆匆帶上山,遺棄在寺廟的某個角落,密密麻麻。

蔣晟第一次看到它們,就被迷住了。

密密麻麻的佛像,在蔣晟眼裡,都是眾生相。

這些佛像多是來自工廠流水線的商品,面相拙劣,形態也多張冠李戴。

但這樣“特別沒道理”的思路卻給了蔣晟新的創作想法。

佛像為什麼要那麼標準,千篇一律呢?

出於好奇,他找了攝像師朋友,為每一尊令他感到“特別”的佛像,進行拍照,記錄。

最終,從上千張照片裡挑選出400多張,眾籌做成了一本書,起名《流浪的神明》。

“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我覺得這些神明是在流浪,一會兒流浪到工匠手裡,

一會兒流浪到信徒手中或者寺廟裡,一直在流浪,

那同時可能人寄托在這些神像上面的價值觀也一直在流浪,

因為你今天信這個,明天信那個,其實人和神的關系一直在顛倒的狀態。”

這張照片的中間是一尊斷了頭的千手觀音像,

但它的頭上放了一個木塊。

當信眾把佛像放到寺廟時,

他們都希望能保持佛像的完整。

加了木塊,便意味著佛像有了頭,

不再是殘缺的。

這尊佛像的胡子由纖維絲制作。

當它被扔在洞窟中時,

胡子歪歪斜斜地倒向一邊。

因為拍照把神像擺正的時候,

胡子已然無法修正,

不僅像被大風吹過一樣,還沾滿了泥土。

來這裡的信眾多會畢恭畢敬地請出佛像,放好,

然後雙手合十,默念幾句告別的話語再離開。

但也有一些人會急急忙忙地把佛像丟在這裡,

甚至來不及拿走包裹的塑料袋。



其中一些蟲蛀神像還被蔣晟“請下山”,

翻模做成畢業作業,放置在學校展廳裡。

這場畢業作品展,

他起名:“流浪的神明”。

不是神明選擇了信眾,

而是搖擺不定的信眾

一直在挑選神明的載體,

來安放自己無法滿足的欲望。

只有不朽的信仰,沒有不朽的雕像。

佛像是藝術的

但終究是信仰的載體

大學畢業後,蔣晟先跟隨太太到倫敦生活了一年。他們在古老的教堂、城堡遊歷,這些帶有宗教意味的古老作品,在他們眼中,並不輸給當代藝術家的創作。

反觀中國,宗教與藝術似乎被世人自動隔離,各自佔山為王。這段經歷,打斷了蔣晟想要去北京、上海找個工作室實習的想法。他們決定直接回廈門做佛像。

我覺得做佛像真是一件很酷的事情,它不僅是中國文化在世界的一個標志,而且是中國雕塑的根源之一,它不但是古典的藝術,還是當代的藝術(因為我們仍在寺廟供奉佛像,就好像教堂里仍在供奉神像一樣)。 ”

回到廈門後,他在父親的雕塑工作室裡搭出一間小房,仿效建築工作室的做法,開辦了自己的佛教造像工作室——“蔣家班”。

希望每尊佛像都能有一些突破。”是他給自己定下的要求和挑戰,無關任何技法或工藝,只要求在創作和美之上,比上一尊好一點,更好一點。

2015年,蔣晟推出了自己的作品展——《安靜的瀑布》。挑高的底座,細長的佛身,瀑布般一瀉而下的僧衣,如浪花般卷起的衣角……25歲的蔣晟逐漸為人所知。

蔣晟制作的瀑布佛

制作瀑布佛之前,很多工匠、作坊、朋友、老師都勸他,這麼費工費時又費力的事情,你幹嘛要做?

但他偏要抱著一個藝術家的堅持,將佛像完成,盡管過程很痛苦。盡管有人跑來批評他的佛像太個人化,太商業化,太唯美。

“我不知道工匠行業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它一定要固守自己的工藝手段,不願去創新。”



采訪中,蔣晟多次提到“匠氣”這個詞。

在他看來,有一種匠氣是在時代的流動中,慢慢地就被時代洗掉,改變了;而另一種匠氣是你可以隨著時代去改變自己,但最核心的價值觀始終不變。

我想,他一直追求的,是後一種。

“給佛一個人間的身體”,是他對這項工作的註解。信仰無形,但信眾需要一個載體來承接他們的信仰。於是,佛像應運而生,以一種近乎完美的姿態。

但蔣晟想做的不單單只是為信仰造像。他心中的佛,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人的形象。他不是一尊有求必應的神明,而是一個有血有肉,是這世間最美好的人。

方丈凝思的樣子,僧人打坐時最虔誠的樣子,畫家專心作畫時認真的樣子……每個人很安靜,很神聖的一面,被蔣晟捕捉下來,再積累轉換成佛像的面容。超然出世,卻又親切感十足。

“從佛像的五官其實就可以看出工匠的心態,人可能會不誠實,但是造出的佛像一定是誠實的。”

他從不過多談論自己的信仰,只是把自己作為一個佛教徒對佛的理解,作為一個藝術家對美的追求,統統放到佛像裡,至於觀者能看出什麼,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見解。

2017年,蔣晟在台灣舉辦“相信的模樣”琉璃佛造像展

對28歲的蔣晟來說,造佛像不僅僅是一門手藝,更像是一場漫長的修行。

那些年少的叛逆、自閉,成年後的猶豫,痛苦,無法突破自我的焦躁,日覆一日的精雕細琢……是在緩慢的推進和累積中,尋得自己的內心,尋得更寬闊的視野,才有了現在的蔣晟,和他的佛造像。

未來,他希望蓋一間為佛造像的寺院,並且讓不同時代的人,都覺得走進寺廟,是一個很自然的事情。

信仰,歸根結底解決的是心理的問題。

佛像,不過是人們安放信仰的一個載體。

但它自身的美,也足以打動每個人。

本文圖片來自微博@蔣晟,微信公眾號@蔣家班佛教造像,[email protected],部分由蔣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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