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責他人總是容易的,但是誰又能保證自己沒有壓力太大、情緒崩潰的時候呢?

“你可以不用那麼堅強”“你是個好孩子”。

如果每個自殺者,聽到這樣的話語,他們對生命,也許會再想一想。

而以上的話語,不巧,不是出於廣大網友中的任何一位。

說出口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河北農村婦女,甚至,連初中都沒有畢業。

崔永元火了幾個月了。

人們知道他向陰陽合同開火,

將娛樂圈最大的一姐拉下馬;

人們知道他搶救了無數口述史資料,

扔進去很多億致敬老兵。

眾多標籤之下,

只有極少人知道小崔自己,

也準備用一部影片,

攪動影視圈這攤渾水。

一個炮轟“虛偽”的鬥士,拿出來的東西,

想必要是極具分量的,

才能讓觀眾心悅誠服。

85年開始做記者,

12年成立口述史研究中心,

崔永元見過的好故事,

用“多如牛毛”來形容也不為過。

然而,當要從故事庫裡

找一個改編成電影時,他卻說,

“所有故事裡,我第一個想推出的,就是這個故事。”



這個故事有怎樣的魔力?

故事主人公得有怎樣跌宕起伏的人生?

司馬懷著好奇探究時,

卻發現這和銀幕上俊男美女的故事,也太不一樣了吧?

主人公,是一個初中沒畢業的農村婦女。

故事發生地,不在北京上海,



沒有“港囧“”泰囧“,

僅僅就是北戴河邊一間不能再普通的旅館而已。

然而,當34年前一個晚上,

這個崔永元口中的“農村大姐”

為一個素不相識的19歲少女奔走時,

故事開始發生了。

“海邊都是人!我急得一夜沒睡!”

頭髮燙了一點卷,衣服以樸實實用為主,鏡頭前的文香嫂,

似乎是在每個跳廣場舞的團體裡,都能找到的一張面孔。

突然,這張臉生動起來,雙手握成一個拳頭,不安地彼此摩挲。

開始回憶時,34年前那個晚上的焦灼不安,好像全部回來了。

84年的北戴河,剛剛開放旅遊。

“聽說開旅館能掙到錢”,被幾個人一說,初中讀到一半就乾起農活的文香嫂心動了。

正好家裡有幾間平房,打掃乾淨鋪上被褥掛上牌子,文香旅館——開張了。

沒想到剛開張一個星期,旅館就來了個怪人——

19歲的小姑娘,臉色很差,包裡空蕩蕩的,揣著一本《青春之歌》。不太像出來玩的。

在文香嫂的認知裡,這還是公費旅遊的年代,出來玩的都成群結隊,

一個女孩子怎麼孤零零的?也就對她格外上心。

“姑娘你游泳時加小心,別太晚回來。”姑娘出門時,文香嫂叮囑。

沒想到晚上快關門了,姑娘還沒影子。

去哪兒了?晚上的海邊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文香嫂努力分辨姑娘瘦弱的影子,

沒找著人,又急忙跑去十幾公裡外的派出所,也沒消息。

這個晚上,海邊、旅館、派出所,文香嫂在這三個地方往返十來趟,一無所獲。

凌晨三四點,就在門口等著、張望。

第二天、第三天,文香嫂沒放棄,直到第四天,姑娘終於在海邊被她發現,已經幾近昏迷,

文香嫂死死按住她人中,姑娘轉醒,只說了兩個字,我餓。



原來,姑娘來自河北農村,貧窮的家裡為了讓哥哥娶上媳婦,把她換給了一個中年鰥夫。

到了法定結婚年齡後,對方要姑娘嫁過去。

姑娘想到了《青春之歌》裡的林道靜,就是自盡於北戴河。

不能終結婚姻,那就終結自己的生命吧。姑娘這麼想著,來到了北戴河。

怕跳海死不了,硬是在海邊坐了四天。

文香嫂看著姑娘囫圇吞著自己給她下的熱湯麵,像是一輩子沒人對她那麼好,暗暗下決心要給姑娘解決這事。

她找來姑娘家人,看著他們當場辦理退婚程序,再把姑娘送走。這才吃了顆定心丸。

北戴河有三寶,

碧海金沙文香嫂。

本來這已經是故事的結局,但是自那以後,沒事就要去海邊轉悠的郭文香,讓這成為了故事的開端。

抱著姑娘類似想法的自殺者,遠遠要超出人們想像。

他們自殺的原因各有不同,加上前文那個為哥哥換婚的姑娘,集合起來,大概是可以出一部《人間圖鑑》:

被丈夫家暴的老太太、被父母鄙夷的小伙子、丈夫出軌的女人…

而就是這麼個沒有心理諮詢證書、沒有大道理的,初中未畢業的文香嫂,把他們從死岸搶著送回生命裡。

用擁抱、用理解、用愛。

有因為要不到工錢的20歲農民工,在公車上搜遍口袋,沒找到一個銅板。

局促中,指指點點的聲音響起來起來,

“沒錢坐什麼公車?”“下車等著去吧,看有沒有人給你錢咯。”

沒有看這些人的冷眼,男孩掉頭走向大海。

她握著他手,“這麼涼啊”。迷迷糊糊的男孩抓住這救命稻草,

“媽媽,媽媽你抱抱我。”

有個女孩一次跳海,沒死成,在醫院裡餵一口,吐文香嫂一口。

出院後,文香嫂看著她上了火車,人卻不見了。

人去了哪裡?文香嫂正著急,忽然看見女孩義無反顧跳進鐵軌。

火車逼近,一個警察跳進鐵軌,把女孩扔上來,轉而被火車淹沒。



這下完了!文香嫂渾身氣力洩掉,墜進大雨積成的一灘水裡,直到火車離開,

看見警察和女孩都完整地在對面,才緩緩回魂。

兩次死亡經歷,讓女孩終於敞開心扉,原來,她是被自己的老闆強暴,走投無路才選擇了自殺。

文香旅館內部

救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媒體找上門來,文香嫂漸漸名聲響了。

2000年5月,當時的收視率王者《實話實說》,沒請名流,沒請明星,而是請文香嫂,

踏踏實實地坐下來,聊了聊自己這十幾年救下的60多個人

《實話實說》讓文香嫂徹底火了,“北戴河有三寶,碧海,金沙,文香嫂。”

有個小孩坐火車來,一下火車直奔文香旅館。見到文香嫂開門見山,“郭姨,我想跳海。”

文香嫂故意激他,那挺好啊,大海也沒蓋,跳去吧!

小孩自己忍不住和盤托出,而他的煩惱也恰恰是很多人的煩惱,



找不到工作、滿足不了父母的期望,受不了在家整天被冷嘲熱諷,一氣之下離家出走。

後來接到小孩千裡之外打來的電話,小孩表完決心把電話給了“俺娘”。

文香嫂的話很樸素,“孩子是你生的,都想讓他當大官,那能行嗎?

河南就一個省長,能攤到你兒子身上嗎?你不能歧視他。”

文香嫂成了北戴河的招牌

一時之間,全國想自殺的,不想自殺的,都跑來了文香旅館。

按照生意人的思維,正是擴建、開分店賺上一筆的時候,文香嫂的精力卻都給了這些人。

即便是北戴河旅遊熱度最高的時候,文香嫂這所小小旅館,也永遠保留著一間房,

房裡兩張床,一張是文香嫂自己睡,另一張,留給自殺者。

這樣安排,自然是為了整夜照看這些文香嫂口中比常人更脆弱、更需要關注的人。



而當那些人離開這個小房間的這張床,文香嫂卻決計不再和他們聯繫。



記者千方百計想從她嘴裡撬出話來,她也不願意提供哪怕一個電話號碼,很有救人一命瀟灑別過的女俠風範。

只有偶爾的時候,面對鏡頭,她才透露一點點心聲:他們在哪兒啊?過得還好嗎?

這些年救的人,最小的12歲,最大的92歲,一個個都印在她腦子裡。

一提起來,就要穩穩情緒,吸吸鼻子。

有個15歲的男孩,典型的混混打扮,來北戴河網吧沒日沒夜地打遊戲,直到身無分文,跳入大海。



文香嫂救回他,打了個電話給孩子爸爸,沒想到即便聽到孩子自殺的消息,這位父親也推脫沒錢,來不了。

“你就是走,也給我走到北戴河。”

最終,父親沒來,男孩一個人回去了。

在“他們在哪兒啊?過得還好嗎?”的擔憂裡,這個男孩,是文香嫂最放心不下的。

雖然在很多人看來,那是個問題少年。

但是在文香嫂眼裡,男孩沒錢了,可以偷可以搶,但他沒去傷害別人,選擇傷害自己,“好孩子啊。”

而好人在文香嫂看來,就不該死。她的語言樸素而有力量,

“那麼多壞人,他就應該死他不死。他沒皮沒臉地活著。他不死,幹啥你好人死呢。

你就應該好好活著。我總覺得還是活著好啊,是吧?”

文香嫂和被救助者

很多人說,這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婦女,憑什麼救那麼多人?

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夠像文香嫂這樣理解別人,鼓勵別人呢。

尤其是這些人,都是看上去十足邊緣的“怪人”?

文香嫂卻重重地點了一下頭,說,他們都是好人,不願傷害別人的好人。

能確認自己的價值,大概是這些人願意相信文香嫂的秘密。

所以很多跟血緣至親父母都說不出口的話,能跟文香嫂說。

似乎跟她說什麼,都不會得到冷眼與嘲笑。

甚至有人送走後,過了好些年,回來北戴河,一點也不見外,摟著文香嫂就滿大街炫耀,

“這!我媽!”

我不能撒手

奈何,做了無數人的郭大姐、姨、媽媽的文香嫂,年紀也越來越大了。

前些年,文香嫂重病,醫生預計她只能活兩個月。

卻好像真的“好人有了好報”,手術後腫瘤是良性,文香嫂活了下來。

沒想到,大病初癒的文香嫂,一走出醫院,派出所就又送了一個跳海者來她這兒。

沒錯,碰上跳海者就送到文香嫂這裡,甚至成了北戴河的慣例。



自己瀕死時一滴淚沒掉的文香嫂,得知後突然哭了,我真的不能死,我死了,這些人怎麼辦?

地球少了一間小小旅館,大概也不會怎樣。但是,我們真的少不了文香嫂。

端看前一段時間,浙大博士自殺事件。

他在朋友圈留下遺言:我不太喜歡、也不太適合這個世界…要說有什麼遺憾,就是對不住家人吧。



即便是這樣謙卑的姿態,消息傳出後,仍有無數人口誅筆伐,理由無外乎是:

太脆弱、活該被社會淘汰、不考慮父母太自私。

司馬卻想,如果他決定自殺前,去見一見文香嫂就好了。

在文香嫂那裡,他會是很好的好孩子,她的懷抱,似乎什麼都能容納、都能溫暖。

而崇尚優勝劣汰,掀起網路暴力的大部分人,如果有文香嫂的百分之一的對他人的理解。

很多選擇自殺的人,可能也根本不會走上自殺這條路。

“我不能撒手啊,我是最後一根稻草,我不能撒手啊。”

不僅無法撒手,她考慮得問題越來越多。很多老年人給她打電話寫信,她心裡知道老人不易。

於是明明自己也年紀不小的文香嫂,還風風火火地辦起了養老院。

這個養老院平均年齡80多歲,小上十幾歲的文香嫂,自己上下打理、緊急送醫。



這麼勞心勞力,總該掙點吧。

然而物價飛漲,面對跟著自己十多年的老人,文香嫂開不了那個漲價的口。

虧空的部分呢?用旅館的錢來補。

幹到什麼時候?

幹到做不動的那天,這是屬於文香嫂自己的堅持。

別讓好人孤單

曾經圍上來的記者都散去了,“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快速變動的世界裡,文香嫂和她的那間旅館,已經失去了位置。

有人開始在網路上問這樣的問題,“文香嫂是誰?不用搜尋,你們知道嗎?”

現在有了專業的救助站,文香嫂也年歲漸長,文香旅館的故事,似乎漸漸就這麼告一段落了。

2018年,還能記得文香嫂的人,確實不多了。

她不會像如今擁有”流量和名氣”的人那樣,趁熱打鐵,搞一個XX品牌。

甚至連同期開旅館的人,都換上更閃亮的招牌,變身為賓館和酒店,她還始終屬於沒錢那撥的。

在崔永元故事庫的發布會上,她看上去有點局促,緊張地雙手握著話筒。

還好崔永元這部片子,已經提前放出話,要讓盈利的10%,都給文香嫂。

“多好的郭大姐,我沒啥別的目的,就是覺得,無論時代怎麼發展,

到什麼時候咱都別虧待好人,這就夠了。”

是啊,別虧待好人。

司馬還想加一句,無論時代怎麼發展,別讓好人覺得自己孤身一人,只有自己一個人在堅持。

別讓文香嫂,做那個唯一的“好人”。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