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轉身離開,李詠不告而別。

很多人說,80、90後的我們也逐漸到了失去的年紀了。這是我們“生命課”的第一課。

而“生命課”的核心是什麼?

龍應台稱之為——父母的大遠行。一個被束之高閣,但避無可避的問題。

龍應台給自己患失智症的母親美君寫了19封信。

每一封寫完,都離母親更近一些。那門叫“生命”的課,才又追上了一點。

而我們的這門課,修了幾個學分呢?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

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上一代不會傾吐,下一代無心傾聽的時代裡,這句話不斷地被一些中年人引用著,

很少有人知道,寫下這句話時的龍應台,在黃昏細雨裡,目送著父親被緩緩推入火葬場的爐火中。

作家龍應台,學者龍應台,官員龍應台,被眾多讀者追捧也有過爭議的龍應台,

在那個瞬間,標籤全體隱去,通過學習而得的答案,全都不再做數。

如同一個惶恐的考生,在“生命課”的考場上,親身面臨第一次測試。

龍應台與父母的合影

前些日子,重返書齋的龍應台,再次來到大陸,只去了湖南長沙、浙江杭州兩地。

湖南長沙是父親槐生的故鄉,而浙江杭州,是母親美君的故鄉。

在杭州她寫下,

“這是少女美君什麼都不怕、昂頭闊步的地方,是她愛上一個英俊的憲兵連長的地方、

後來結婚的地方,也是她在火車站與故鄉故土故人訣別的地方。”

而龍應台曾以為了解的那個女人,只是母親美君。

和絕大多數人一樣,在成為父母之前的那個少男少女,他們鮮辣的個性和勇猛的青春,後來都淡化在父母的框架裡。

原來,你對於父母的認識,從未完整過。

重回杭州,桂花香裡已無美君

父親已走,此時的美君又在哪呢?

在台灣屏東潮州的小樓上。與之相隨的,是18年的失智症。

也正是在這棟小樓朝夕相對,龍應台才一日日理清美君的來處,看清美君的此刻,

也有了勇氣,去面對美君的明日。



——少女美君——

美君的故事,從一個木頭書包開始。

2007年,江西婺源,美君的血親遷居此地。龍應台見到了他們,和一個方方正正的木頭盒子——美君的書包。

龍應台慢慢打開,竟然看到這黑盒子內藏了兩行字:此箱請客勿要開應美君自由開啟



被母親保管了一輩子的書包

那是女孩子學學繡工相夫教子的年代。年僅十歲的美君一仰頭,如果我自己掙學費,你們讓不讓我去上學?

挖花生、跑腿叫賣,小美君做起了生意,爭取到了讀書的機會,和這個母親請老木匠製成的書包。

17歲,美君再次開口,要求在女子師範學院註冊。

在家裡向來性情柔順的母親看進眼底,破天荒開了口,為美君呼籲上學。

但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即便用女子的努力爭取到機會,又哪能坐穩一張書桌?



1943年,一支憲兵隊駐紮在淳安城,將美君的鄰居以“鬧事”之名關押起來。

鄰居們都很害怕,竟然來央求當時只有18歲的美君。

美君也很怕,但作為這條街上唯一讀過書會講國語的人,她鼓起勇氣帶了一大包燒餅。

看守人攔下她,說人可以到、燒餅不行。

美君鎮定自若,謊稱只是帶上燒餅表示情義,卻在進去後趁看守不備,將燒餅丟進鐵窗。

她渾然不懼,“這世界上哪裡有餓罪?就是犯了死罪也要吃飽才槍斃。”

如果沒有這麼個倔強、主意正的美君,就不會有龍應台。

——母親應美君——

在龍應台看來,應美君是個地地道道的民國女性,愛聽周璇、紹興戲,愛噴明星花露水。

上初中那年,美君拿來一本重書,讓龍應台頂在頭頂,雙眼目視前方,腰不自覺挺直​​,腳沿著榻榻米的直線走路,

事情過去很多年,龍應台才在書裡發現,張愛玲的母親也做過此事。

民國女性的驕傲和優雅,都在這個教育子女的小細節裡了。

那是一種即便戰亂之際,遠離故土、艱辛維生,也依然要堅持的優雅。



龍應台和母親

高雄港9號區,是美軍設定轟炸日軍時在高雄劃分出的區域。

也是幾年後美君用竹籬笆打造出一個家,養雞種菜賣雜貨養孩子的地方。

後來一家人輾轉到了一個漁村。做公務員的父親薪水裝在牛皮紙信封裡,單薄得很,

母親美君坐水泥地上沒日沒夜地編漁網。

家裡一共四個小孩,美君要把一分錢,掰成四份花,愁著柴米油鹽,愁著小孩的學業。

時間過去了幾十年,地點從浙江淳安換到台灣漁村,女孩不必讀書依然是常態。

漁村的女孩子們長大了一點,就會綁上頭巾順理成章地成為一名女工。

“工資被母親們拿去換來一隻又一隻手鐲,一環一環套上手臂,整條手臂閃閃發光時,女兒就可以結婚了。”

可是那個又倔又有主意的應美君,那個“專做驚天動地之事”的應美君,怎會同意?

“她如果不讀大學,以後就會跟我一樣。”她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如果她知道,念了大學的龍應台,會如一隻遠行的鳥,一路去台北,去美國,

留學9年,旅居歐洲13年,任教香港9年,兜兜轉轉,就是不在她身邊,她還會不會說出那句話?

司馬想,她會的。

我們這一代女性的獨立自主,從來都不是自己一代的成就。

美君那一代沉默的、柔弱的女人——屏東市場蹲著賣茼蒿菜的、

台北橋下捧著玉蘭花兜售的、香港茶樓裡推車叫賣點心的、北京胡同裡揉著面做大餅的,

每一個忍讓的、委屈的女人,心裡都藏著一個不說出的夢:讓女兒走自己的路。

雖然代價是,

她逐漸固化成為了社會意義上的“母親”,親情散文中的“港灣”,和龍應台口中的“後盾”。

唯獨,不是應美君。

——女生應美君——

“報應”來得很快。

兒子安德烈16歲去英國讀書,龍應台機場送行,以為要是一場難捨難分,結果安德烈頭也沒回地走了。

龍應台一陣心酸。她突然明白過來,問自己,30年前美君送自己出國讀書時,我有回頭看嗎?

原來人生,是有報應的啊。

龍應台的兩個孩子

她突然意識到母親曾經可能有的心情,重新認認真真地看應美君,尤其是老去後的應美君,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七十歲那一年,應美君做了三件“驚天動地”的事:隆鼻、紋眉、紋眼線。

當時的台灣染黃髮都很新鮮,更不用說七十歲的應美君如此大膽,惹得親人們都來嘲笑。

可是後來想起來,龍應台問自己,為什麼年歲漸長的女性,追求美麗會被視為出格?

老年男人銀髮,會被認為風度翩翩,為什麼女性頭髮一旦開始白了,就會被認為已入暮年?



“為什麼我把自己從'母親'那個格子裡解放了出來,卻沒有解放你?”

她逐漸理解,美君是個有生活意趣的人,其次是個愛美的女人,最後才是個母親。

她形容這張照片為:女生應美君。攝影:龍霈

然而對應美君的理解,來得太遲了。

2000年,應美君75歲那一年,患上失智症。

她開始重新蛻化為一個嬰兒,逐漸失去語言,失去記憶,甚至也逐漸認不出自己女兒。

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呢?龍應台形容為——逐漸的永別。

此後在台北時,龍應台每天一個準時電話,每兩週從台北坐一個半小時​​的火車去屏東。

在大部分子女那裡,這樣已經是能做到的極限。畢竟世界很大,我們很忙。

但在去年四月的一次禁語禪修上,聽著山中鳥鳴,

龍應台注視著眼前落地的木棉花,雖然已落下,但仍然保持著紅色。

生命以肉眼可見的方式凋零。

就像曾經,那個將她從山村推了一把出去的教授,她沒來得及告別,他已經離開人間;

就像自己的父親,因為擔心安全沒收他的車鑰匙,沒想到他捨不得花錢坐出租車,以飛快的速度委頓下去。

一呼一吸間,她做出決定,不再等了,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間倉庫,

修修整整三週,第四周大雨裡帶著家當,奔回屏東,奔向美君。

——女朋友應美君——

龍應台有很多“女朋友”,有的女朋友是大律師,有的是詩人,有的是林青霞這樣的演員。

她同她們看電影、爬山、打電話。

然而在屏東那間房子裡,她看著輪椅中被看護餵著流食的應美君,

反問自己,為什麼從來沒有把美君當做一個女朋友?去同她做有趣之事,盡未盡之興?

如今唯一能給的,只有陪伴。

龍應台播美君最愛的周璇、紹興戲給她聽,為她擦上熟悉的花露水。

工作時,美君會在書桌邊。讀到什麼有意思的句子,龍應台大聲讀出來,讓美君也聽見。

或是碎碎念一些家常,“應美君,你今天好嗎?” “應美君,在不在?”

傍晚時分,

會推著美君緩緩走過街道。

老人留守,年輕人遠走他鄉,

同樣的故事還在這條街上不斷發生。

自己陪伴和僱傭看護照顧,有什麼不同嗎?

龍應台說,那可太多了。

“因為在你身邊,我可以用棉花擦拭你積了黏液的眼角,

可以用可可脂按摩你佈滿黑斑的手臂,

可以掀開你的內衣檢查為什麼你一直抓癢,

可以挑選合適的剪刀去修剪那石灰般的老人腳指甲,

可以發現讓你聽什麼音樂能使你露出開心的神情。”



怕她白天睡太多,龍應台泡好洋甘菊茶,一勺一勺小心餵過,

她回憶起來,就像小時候牙疼,美君一勺勺餵自己梨子汁一樣。

“張開嘴,很好,媽媽(妹妹),你很乖。”連安慰人的話語,都是從那時的美君處學來。

長大後,父母老了,開始對這個世界不理解了。

面對他們的發問,兒女心裡覺得“你反正聽不懂,說起來好麻煩。”

但是小時候面對自己東一嘴西一嘴的提問,父母又何嘗嫌棄過麻煩呢?

“養兒育女的人是否早就知道,當初做牛做馬讓兒女受高等教育,

最後會換得他們從高處俯視你,不耐煩地對你說'哎呀,你不懂啦?'”

龍應台看著應美君微駝的背和滿頭銀髮,渴望她突然回過頭來,認真地看著自己,問出一個個問題。

然而回應這種渴望的,只有靜默。

就像給美君寫了19封只屬於兩個人的信,收信人卻未讀,不回。



她只能更加認真地打理此時此刻的生活。

朋友來看望她,大大吃了一驚,怎麼才來兩個星期,

當時花園裡已經是:黃蟬、杜鵑、茉莉、美人蕉、桂花、薄荷…

看上去像在這裡已經住了一輩子,怎麼可能呢?

她說,人生的聚,有定額;人生的散,有期程,你無法索求,更無法延期。

對著有束光,她說唯一能做的就是,

“我必須學會把暫時片刻當作天長地久,給予所有的'旅寓'以“家園”的對待。”

龍應台種了很多花果,讓這裡像一個家

陪伴美君,是她錯失後的課業實踐。那我們的課業題,是否也來了呢?

龍應台說,不要學《二十四孝》,汲汲營營一輩子,到頭來發現爸媽去世,大哭特哭,寫文章懺悔。

活著的時候去陪伴,去愛。死後扮演“親情”,是一種荒謬。



她知道,年輕人“向前衝是必然的”,年輕人的前方是太陽,但是父母是在走向夕陽。

但是能不能在向前衝的同時,也多聽聽父母的來處和故事?

老一輩人多數不會表達,把心封閉在盒子裡。

只有子女主動拿鑰匙打開那個盒子,才能知曉——他們除了父母這個身份之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

因為有一天,很有可能孩子,也會成為父母。



她還希望父母們學會放手,學會目送孩子的背影,而不是用親情去綁架對方,左右對方的人生。

怎麼能不為孩子而活?怎麼活出自己的人生?

只有父母和孩子共同努力,才能找到那個短暫的永恆。

當下的每個瞬間。每個瞬間稍縱即逝的溫度,每個瞬間響起復而落下的聲音。

都是天長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