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不養人,

我對土地一點感情都沒有。

生存

拍攝這部紀錄片時,出身淄博農村的攝影師焦波,

帶領一支平均年齡不到21歲的“零經驗”拍攝團隊在杓峪村裡待了整整373天。

“村裡一共有167戶人家,我們去了之後是第168戶。”

攝影助理北川當時15歲,是焦波收為徒弟的6個汶川孤兒中的老大。

正月十三是立春,他們進了村,在村裡租了個院子,過起了和村民一樣的日子。

養了6隻狗,一隻雞和一隻鵝,取名光圈、黑白、快門等名字,給它們蓋了狗窩雞舍。

把院子裡的空地開墾了一遍,施上農家肥,種上各種蔬菜,在院子上空用繩子扯起讓藤蔓爬上去的瓜架。

日子一長,平日裡村民說啥幹啥也都不背他們了,幾乎忘了攝像機的存在,所以拍的都是純自然的生活狀態。

一次焦波跟拍杜深忠參加族人葬禮,杜深忠指著一座墳對他說,那就是俺爹俺娘的墳。

“老人在這裡,我太不恭敬了。”焦波跪下,對墳磕了三個頭。

01



立春了,村裡的文化人杜深忠用刷子一筆一劃用力在磚牆上寫著“春”字。

農民杜深忠是這個村子最格格不入的一個人。

他看報紙,練字,有文學夢想,鍾愛琵琶。

杜深忠愛寫字,太陽亮光從門口照進來一塊地方,在他眼裡就是一張很好的宣紙。

在清晨的鄉村他用毛筆蘸著水,一筆筆在門口湧進的光裡寫字。

在杜深忠心目中思思念念了好多年的琵琶,終於有一天他下定決心去買。

在琴行裡抱著琵琶的他一臉靦腆,一聽老闆願意便宜點690,高興地說:“合適,定了”。

為了不讓妻子生氣,他讓人幫他騙妻子是490,自己只顧抱著琵琶說一看它有靈性。

妻子還是說:“實際上我覺得490不便宜,四百多塊錢我也心裡沉甸甸的。”

後來東窗事發被妻子發現合起來騙自己,叨叨地說我要是有七八百塊錢,我就能辦很多事。

杜深忠抱著琵琶對妻子分辯:“這個人呀,需要吃飯才能活著,精神也需要吃飯才能活。”

兩人嚷嚷不停,妻子說:

“就不能讓你手裡有點錢,你不是買筆就是買本子買書,你為這個家庭想過嗎?

誰沒有鞋、誰沒有襪子、誰沒有褲子、誰沒有褂子?”

可是,事實上,她從來沒有真的不讓杜深忠手裡拿點錢。

俺這幾個人給這顆樹辦了農轉非了。”村裡人將散佈在鄉間的一顆顆古樹挖了。

看著村裡人長大的古樹,一顆顆都被斬葉削筋運到城市,人們會因為分錢不均打起來。

杜深忠看著一顆顆倒下的樹諷刺地說:“這叫剜大腿的肉貼到臉上。

妻子說:“你又管不了,你窮發牢騷有什麼用?人家都富的哼哼的,你還在這窮的吱吱的。”

杜深忠氣憤道他別哼哼,用不了幾年,祖孫後代就完蛋了,妻子平靜地看著他,人沒有錢,你再好也白搭。

現在只要有錢就行了,有錢的王八坐上席,無錢的君子你下流坯。

02

大學生磊磊在合影上認不出自己的媽媽,媽媽在自己才四歲的時候不堪忍受爸爸杜洪法的精神病而離開了這個家。

伯母說:“我和你看你媽媽去吧。”

他低下頭:“等以後吧。”

父親有精神病,小時候就和人打架,等他長大了,父親還是和別人打架,

他對父親說:“你覺得和別人打架對嗎?我小時候你就和人打架,我心裡就有陰影。 ”

他說我不願意回這個破家,一回家就心煩。

可就是精神病父親在賣掉蘋果拿到錢後,第一反應是迫不及待給兒子打電話:“沒錢了給我說一聲。”



在村裡的春節聯歡晚會上,磊磊一曲《父親》,台下人人落淚,還有村民自發上去給他兜裡塞零花錢。

“微笑著說回去吧,轉身淚濕眼底。”

“希望時光慢些吧,不要再讓你變老了,我願用我一切換你歲月長留。”

當磊磊在台上說:“爸爸,謝謝你,你辛苦了。”

台下父親黑黢黢的臉上忍不住抽動哽咽起來,他不停地用手撓自己的頭。



在冬天的時候,磊磊因為品學兼優被學校邀請上台演講。

在大學考到了中級導遊證,是山東省在校大學生第一個考到中級導遊證的人,也是市裡唯一一個。

大雪紛飛的冬季,磊磊終於願意隨著伯母去看媽媽,穿過冰雪漫野的村莊與小路。

母子相見,並沒有激烈的場面,在平靜中是兩雙緊緊相握的手,母親面帶微笑地看著兒子,兒子低頭不語。

媽媽開口問:“二十二歲了?”

兒子回答:“二十三。”

媽媽肯定地說:“二十二,虛歲二十三,十九年了。”

雖然我離開你十九年了,可我無時無刻不想著你。

聽到十九年的兒子忍不住哽咽哭泣,十九年了,十九年來我都沒有媽媽。

媽媽擦去兒子的眼淚,安慰地說:

“我看見你光高興了,我都不哭你也別哭了,小時候都過來了,到了這麼大了,別哭了。”

媽媽的安慰並沒能讓兒子停止哭泣,她將兒子抱在自己懷裡,相擁而泣,我們分離十九年了。

03

村支部書記張自恩為了讓村裡人富裕,一次次地跑門路。

村民張自軍摔死,他也第一時間去張自軍父母家慰問;過年前也想法設法怎樣能提高村裡收入;看望困難老人。

新年前夕發工資,別人不滿工資連油費都不夠,他就把自己的錢給墊上,

劃拳喝酒地說:“乾了一年村支部書記,賺了一肚子酒來,還挺愁的。”

可是,這樣的村支書現在很難找,多少村支書,不僅富得流油更是大權獨握。

村裡光棍痞子張光地一門心思查張自恩的帳,五六次地核對帳目都沒有問題,縣裡市裡都去了。

明明自己沒理,他偏偏卻有惡人先告狀的聲勢,公然罵張自恩:“你就是個畜生,是人就沒有你這樣的”。

張光地始終對查帳結果不滿意,最終和張自恩“對薄公堂”面對面地查帳,還是沒有問題。

氣憤不過的張光地竟然把村裡一戶人家的蘋果樹全部打了除草劑,只因為這戶人家沒有去幫他查帳。

這戶女主人說:“要不是那幾個人,我就不姓張。”

男主人平靜而無助地說:“這個損失大了,還不如去查賬。”

氣憤的女主人站在村裡大喊:“我從來不欺負你的,你竟然打劫我來了,逼著啞巴說話了。”

做賊心虛的張光地竟然在夜裡把正在罵糟蹋果樹人的女主人打了,腰上都是一片淤青。

警察來了之後,張光地卻一口咬定自己沒打人。甚至還衝警察喊:“我怎麼打她,我連門都沒出。”

後來,張光地打人糟蹋別人果樹的事竟不了了之,沒有賠付任何醫藥費和損失費,也沒有道歉。

張光地兒子想去當兵,上面家庭調查的時候,被害人選擇了一碼歸一碼,不拿大人的事為難小孩的前途。

可是一直得不到公正的對待,女主人氣憤地找到村支書張自恩,要討一個公道,並說實在不行就去打架討回來。

張自恩勸解:“去打仗還回來有什麼用?”

女主人:“還回來出口氣。”

“不去咱有理,去了咱就沒理了。”

“理?早晚出了人命才是理,不出人命時候沒有理。我看透了法律。”

04

寒露時節,蘋果豐收了,一年忙到頭,眼看是收穫了。

往年不等摘完,路上的車就滿滿登登的,可是今年,蘋果早就堆在地上,卻沒有客商來收蘋果。

稍有錢的農民可以選擇入庫,可是杜深忠卻只能等著靠著,“要不有啥辦法”。

蘋果堆在地頭等人來買,杜深忠就一天24小時等在地裡。



半夜天下雨了,從帳篷裡爬起來把果子蓋好。

終於有客商來收蘋果給價兩塊三,並說:“兩塊四給不到”,杜深忠勉強爭取說:“兩塊三毛五,行不?”

精品水晶紅富士蘋果終於賣了。

妻子嘆息說:“這價格實在太不理想了,太賤了。”

七千多斤蘋果,賣了一萬六,投入七千多元,除去開支,也就剩七千多元錢,是家裡唯一的經濟來源。

花了十分努力得不到三分價錢,熬時間都熬得人心疼。

“實際上我對土地一點感情也沒有,咱是沒有辦法,無奈,這個土地不養人”,

這是杜深忠說的讓人唏噓不已的一句話。

妻子抱怨在家裡忙活這些蘋果還不如出去打工,打工一年還能掙一萬多塊錢。

杜深忠感嘆實際上真正出去打工,賣力氣也就罷了,你得賣性命。

果不其然,不久,村裡去貴州打工的張自軍,從八米高的架子上摔下來,搶救無效身亡。留下年邁的父母和尚幼的孩子。

入土時兒子尚未知事,問:“那是我爸爸的家嗎?”

旁人回答:“是,這是你爸爸的家。”

兒子卻嘟起嘴巴不開心地說:“門口怎麼這麼小。”

喪禮沒多久,家人便因賠款分配鬧起來,我們可以站在道德高處說他們愛錢,

可卻不能忽視,他們窮怕了,死去的是家裡的頂樑柱,人人都不知以後怎麼活下去。

實際上農民工出去打工,百分八十以上都是逼出去的,都是一把辛酸淚,是用人肉換豬肉吃。

杜深忠在外面打工的幾年,光在萊州給別人殺玉米,5年時間掉了13顆牙。



2012年的霜降也來了,在地裡收玉米的妻子抱怨地裡玉米都讓獾糟蹋了,麻利地弄點藥,把獾藥死算了。

杜深忠一邊割玉米一邊說你別看獾吃這些東西,這個獾是國家三類保護動物。

妻子不解地說:“它光禍害人光糟蹋莊稼,它還是保護動物,農民種點糧食容易嗎?農民怎麼沒有保護的。

杜深忠勸解妻子:“獾糟蹋點就糟蹋點吧,人都昧著良心賣假種子,這損失你不生氣嗎?”



讓人動容的是,雖然兩人在日常花費上總有分歧,但是在為女兒籌備婚事上,卻都是心疼卻捨得。

雖然妻子還是嘮叨什麼都真貴,但是卻說來了不買不行。

在女兒出嫁之前,將家裡僅有的萬元積蓄也給了女兒,女兒淚流不止,

在父親的勸說下只打算要一半,父親卻堅決地把錢都塞到女兒包裡。

女兒出嫁之後,打掃房間時翻出了杜深忠年輕時寫的稿子,提起年輕時去學習寫稿的歲月,家裡的矛盾再一次升級。

杜深忠向兒子抱怨:“你媽媽根本就不認識我,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這就是我最大的痛苦。”

妻子說的話卻讓所有人都意料不到:

越有文化我越和他吵,實際上從內心我也很敬佩你爸爸,我再不和他吵,我在這家裡一點地位都沒有。”

杓峪村春節聯歡會上杜深忠彈琵琶為妻子唱歌伴奏,大家都下台了他還渾然不覺地低頭彈琵琶,

直至眾人哄笑下他才反應過來,戀戀不捨地下了台。

劇外的杜深忠也喜歡推著獨輪小車上山找好看的石頭,根據花紋刻上不同節氣名。

他指著一塊充滿裂隙的石頭說:“這些條條就像鑽出土的蟲子,所以我刻上了'驚蟄'倆字。”

這是我們沒有看見的生活。

05

《鄉村裡的中國》一經播出獲譽無數,被譽為“中國紀錄片之父”。

張藝謀的恩師司徒兆敦教授更是指出:

“紀錄片不追求短暫的即時性,而是追求永恆。《鄉村裡的中國》正是這樣一種追求的成果。”

影片接近一年的剪輯,雖然痛苦,但裡面也有著有滿滿的鄉愁。



大年初一,攝製組要走了,女房東張光愛不敢出來,在屋裡哭。

攝製組的李夢龍去和她道別,也沒敢進屋,隔著牆,隔著窗戶,跪下給她磕了個頭。

好多村民來送他們,那個時候他們不敢回頭,不敢想得太多,就怕抱著村民哭起來,就走不了了。

他們走了,村民還在,杓峪村也還在,散落在中國大地上千萬鄉村也依舊默默無聲地掙扎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