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裡·馬歇爾
1983 年,西澳大利亞大學的一個學術論壇正在緊鑼密鼓地籌備中。大家要從投稿的67 篇論文中選出56 篇。
其中,一篇關於幽門螺桿菌的論文出現在視野中。
評審委員們掃了一眼這篇“離經叛道”的論文,搖了搖頭便隨手扔到一邊。
接近10選9的機率,這篇日後改變無數人生活的論文都沒被選上。
不過,該論文的作者巴裡·馬歇爾(Barry J. Marshall)可不是省油的燈。
回去後,他反而有預見性地將這封拒絕信收藏好。
直到2005年,諾貝爾獎委員會將獎章授予馬歇爾。原因正是他當初發現了胃炎和胃潰瘍的真兇——幽門螺旋桿菌。
回到辦公室,馬歇爾才翻出22 年前的那封拒絕信,並將其掛在牆上。
據統計,全球約有一半人感染了幽門螺桿菌。在中國,感染率更是超過了60%,也就是接近8 億中國人被感染。
此外,這還是最強的一類致癌原,總體上根除幽門螺桿菌可使胃癌發病率下降34%。
而馬歇爾這一發現,則直接扭轉了幾十年來的錯誤醫療與診治,
所以,當年“以身試菌”的驚險與被拒之門外的窘迫,在他看來都是值得的。
至今他還深刻記得,當充滿細菌的培養液滑落喉嚨時,那令人窒息的口感。
發現胃潰瘍“元兇”
1951 年出生的馬歇爾,剛上學時就已是班上的名人了。除了平時調皮搗蛋之外,他還特別聰慧。
每當同學們在學習上出現問題,他都能聽到一句熟悉的話“請馬歇爾過來吧”。
只需要看上一會兒,就能告訴同學哪裡出了問題,要如何改進。
高中畢業後,所有的同學都覺得聰明如他,必然選擇理工科。可他偏偏被神秘的人體所吸引,投身醫學,來到了醫學院。
醫學院的考試很多,一年下來,班上就有十分之一的人被淘汰。而馬歇爾,則更喜歡把時間放在探索未知事物上。
本科幾年下來,他的成績也不見拔尖,只處於剛好不被踢出局的安全區。
不過,課本中最讓馬歇爾頭疼的,還當屬麻煩的胃潰瘍。他們首先要學厚厚的一章,與壓力有關。
介紹說是吸煙、情緒不穩定、食物辛辣刺激等導致了胃潰瘍。
而這也是當時的主流觀點,消化性潰瘍是由情緒壓力及胃酸異常分泌引起的。因此,需要反復地使用抑酸性藥物來治療。
▲美國人常用的抑酸性藥物,一種粉色的液體
有時患者還需用到鎮靜劑、抗抑鬱藥、心理療法等緩解情緒壓力的方式來控制這種潰瘍。
而為了全面認識胃潰瘍,他還需要同時學習10 多種不同的假說。但每一個都語焉不詳,證據不足。
“哦,天啊,又是潰瘍”,和眾多醫學生一樣,馬歇爾也經常這樣抱怨。
所以說,當年胃潰瘍的治療現狀也堪憂。無論病人是胃痛、胃酸、噯氣、胃潰瘍,醫生首先都會懷疑是壓力過大。
無計可施,手術便是治療胃潰瘍的唯一手段了。
可能我們現在覺得難以想像,就一個小小潰瘍還需動手術?但這就是當時的窘境。
病人胃部潰瘍的位置會被切除,然後再重新與腸道相連。而且,這種極端的方法還不一定能治好這頑劣的胃病。
手術後,只有一半的人症狀得到改善,反復發作讓病人苦不堪言。
就算是這一半的病人,在日後仍有25% 會演變成胃癱瘓,從此食慾不振。
▲巴裡·馬歇爾與羅賓·沃倫
不過,改變總在悄然發生。
1981 年,碩士畢業後的馬歇爾成了一名消化科醫生,並來到了皇家珀斯醫院做內科醫學研究。
在這裡他遇到了一位優秀的病理科醫生,羅賓·沃倫(Robin Warren)。
早在兩年前,他就在一份胃黏膜活體標本中,意外地發現了奇怪的“藍色曲線”。
這是一種前所未見的細菌,體長大約3 微米。
▲沃倫第一次觀察到的幽門螺桿菌
只是那時候,沒有一個人願意相信沃倫。大家都覺得這純粹是標本污染造成的。
因為當時的共識是,沒有任何生物能在胃的酸性環境下生存。
事實上, 幽門螺旋桿菌也是目前唯一所知能在胃酸生存和繁殖的菌類。
▲幽門螺桿菌
此外,沃倫也只是個病理科醫生,並未接觸過臨床,更沒人願意給他提供幫助。
當然,除了一個人,那就是馬歇爾。
雖然對沃倫的結果心存疑慮,但他對胃潰瘍的發病機制卻十分好奇。因為對課本中關於胃潰瘍假說,他早就深惡痛絕了。
於是,他和沃倫便開啟了合作研究。他們收集的100 例胃炎病人的胃粘膜活檢樣本中,細菌檢出率接近90% 。
而經過內窺鏡檢查後,他們發現所有的十二指腸潰瘍病人胃內部都有這種細菌。
但只是患者胃部有這樣的細菌,還不足以說明問題——他們還需在體外分離培養出這種細菌。
▲幽門螺桿菌
為了模擬胃內部的環境,他們使用了微氧培養的方法。在第35 個標本時,這種細菌終於成功地被分離了出來。
他們興奮地將自己的發現寫成了論文,並提出了胃潰瘍和胃癌是由這種細菌引起的的假說。這一年,馬歇爾31 歲。
▲胃潰瘍
乾了這瓶菌
一個年輕人,提出了一個“年輕”的假說,想獲得認可談何容易。
而且按當時的情形,說潰瘍是由細菌引起的,就像在說地球是方的一樣。這直接挑戰了當時的主流觀點。
當這篇論文遞交給西澳大利亞的一個學術論壇時,馬歇爾也毫無疑問地被拒絕了。所以才會出現文章開頭的一幕。
1983 年,世界衛生組織細菌命名委員會將這種細菌正式命名為幽門螺桿菌。
可醫生們還是不相信會有細菌能生存在酸性很強的胃裡。彼時,許多科學家也都在試圖反駁他的假說。
在會議上總有人譴責他是“騙子”或“江湖郎中”。
況且動物實驗沒有一例成功的,也沒有人體實驗對象。又如何能證明幽門螺桿菌就一定是引起胃潰瘍的元兇呢?
事實上,感染幽門螺桿菌並不一定會讓攜帶者發病。有的人一生帶菌,但卻不會出現任何症狀。
在動物身上的實驗,馬歇爾也屢屢受挫。現在,他急切地需要一個有效的人體試驗對象。
而最佳的“白老鼠”人選,當然就是馬歇爾本人。這樣,他就有可能親身體驗到吞食幽門螺桿菌後的症狀了。
▲馬歇爾勇敢吞細菌培養液的小漫畫
1984 年的一個早上,馬歇爾先吃了幾片西咪替丁(可以抑制胃酸分泌)。
等到了早上10 點,他再從幽門螺桿菌的培養皿上刮下了一些新鮮的細菌,攪和在雞湯似的培養液裡。
不顧阻攔,他端起這含有數以億計細菌的培養液,一飲而盡。
接下來的日子裡,馬歇爾每天都關注著自己的胃。
幽門螺桿菌會製造二氧化碳、氨氣和毒素,但是一般情況下不會輕易讓人感覺到疼痛。
但到第5 天的早晨,他竟“如願以償”地得了胃炎。還沒完全睜開眼睛,他就衝到了洗手間,狂吐一通。
“這是怎麼了,我到底怎麼了…”,連續吐了幾次,待完全清醒時他才想起這或許是細菌在作怪。
當幽門螺桿菌剛開始在胃裡建立起菌落的時候,會產生大量的酸,導致胃功能變差。
雖然還在消化食物,卻在胃裡囤積了大量的酸和水。
他的妻子勸說他趕快進行治療,可他卻想著要做更多詳細的實驗和觀察,堅持不進行治療。
苦苦等到第10 天,馬歇爾才跑到病理學實驗室進行檢查。他發現自己的胃裡,充滿了幽門螺桿菌,感染非常嚴重。
聽說了他這“壯舉”後,大家都驚呼,“他是瘋了嗎?”
但馬歇爾卻興奮不已,因為這正是他第一次成功證明了幽門螺桿菌能感染人體。
確實,在未知的情況吞下細菌,不走運的話連命都會搭上。不過,機智的馬歇爾早就留有一手。
他吞下的細菌,來自一位重症胃潰瘍病人。而在這之前,這位患者就被已經被馬歇爾用自創的抗生素療法治好了。
馬歇爾很有把握,自己也能逢凶化吉。果然,用同樣的療法,他症狀很快便有了好轉。
就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越來越多的證據也顯示了這個假說的正確性。
幽門螺桿菌,才是導致消化性潰瘍的罪魁禍首。而消化性潰瘍病,也因此成為了一種可治癒的疾病。
之前一直認為的“手術切除是胃潰瘍的唯一治療方法”,變成了“只需要吃幾顆抗生素就能治療胃潰瘍”。
1994 年,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召開了一次大會。這次大會上,幽門螺桿菌終於被確認為消化性潰瘍病的元兇。
90% 以上的十二指腸潰瘍和80% 以上的胃潰瘍均由幽門螺桿菌引起。
2005 年,馬歇爾與他的伙伴沃倫登上了諾貝爾獎的領獎台。
距離他們第一篇論文發表的21 年後,他們終於拿到了應有的榮譽。
雖然與其他諾獎成果相比,幽門螺桿菌的發現技術含量不算高。但這項發現,卻真實地改變了一類疾病的治療。
正是他們20 多年來的堅持,造福了數以億計的患者。
30年後再選一次,仍會“以身試菌”
在2005年獲得諾獎後,馬歇爾一直沒有停止科研的腳步。
獲獎以來的10多年,他一直做著自己感興趣的課題,和世界各地的科研院所、機構合作,
也樂於和病人、學生及學界同行交流。
“獲得諾獎,畢竟已經是過去時了。”他說,得諾獎這件事給他此後科研帶來的真正影響是,獲得的即時反饋少了。
所以,對於身邊人的讚譽,他有時不得不保持“警惕”。
其實現在提起“以身試菌”這件事,他坦言,當年之所以這麼做,
是因為他感到有一個真正的科學問題就在自己眼前晃,無法拿出更多的耐心去等待。
作為一名科學家,研究幽門螺桿菌,當然可以循規蹈矩。
比如,先積累一定量的實驗數據,然後做動物試驗、發表學術論文……
如果這一切都順利,進入臨床階段,還需要耗費大量的研究經費。
“按照傳統的研究路徑,我可能就要花上好幾倍的時間,等上好久。
而且受制於經費上的原因,研究也不一定能順利進行下去。”
因此,當時的馬歇爾拿出非凡的勇氣,選擇了一條“捷徑”:直接喝下幽門螺桿菌,證明它對人體健康有害。
有趣的是,儘管“以身試菌”的做法讓學界開始關注馬歇爾提出的假說,
但此後真正弄清楚這種細菌在胃炎和胃潰瘍等疾病中的作用,並通過實驗去論證,這一系統研究的完成仍然耗時10餘年。
這可能就是馬歇爾對時間非常感冒的原因:做科學研究,有時還真快不起來。
他笑言:“如果今天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在沒有得獎前,我到各地去做學術報告,自己做的項目的水平如何、哪些地方出錯了,馬上就可以獲得同行的反饋。
但得獎之後,我感覺聽到的好話多了,意見則少了。”
馬歇爾由此談及當前和同濟大學醫學院以及東方醫院的合作,
他希望在和中方同行開啟全新科研領域合作的過程中,能多獲得一些有建樹的反饋意見。
身處科研界,馬歇爾很清楚,有些同行為了能在較短時間內獲得突破,非常拼命。
“有的人可以每天工作12至14個小時,也有的人放棄雙休日,加班加點做實驗、寫論文。”
但在馬歇爾看來,短期的發奮圖強,固然可以在研究上獲得一些回報,但這樣的科研狀態並不持久。
要把研究繼續推向更高的層次,抓住真正值得做的大問題,學者需要保持一種可持續的進階狀態。
“有些時候不妨'偷點懶',要保證休息時間,提高效率。”
當然,如今回想過去那一杯細菌,馬歇爾心中只有兩個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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