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田M記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櫃裡面預備著可樂,可以隨時取。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幾蚊,買一杯可樂,——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杯要漲到十幾蚊,——靠櫃外站著,慢慢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幾蚊,便可以買一個蘋果批,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漢堡包,但這些顧客,多是大學向左走向右走,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西裝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咖啡吧裡,要批要包,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六歲起,便在沙田的M記裡當打雜,經理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大學向左走向右走,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大學向左走向右走,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可樂從機械裡流出,看過杯底裡有冰沒有,又親看將杯子放在桌上,然後放心:在這嚴重監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經理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打雜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台裡,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經理是一副兇臉孔,大學向左走向右走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可樂而穿西裝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西裝,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課本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裡,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裡說,「要兩杯酒,要一個蘋果批。」便排出幾十蚊。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商務的pastpaper,弔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pastpaper不能算偷……竊pastpaper!……讀書人的事,能算偷麼?」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考過DSE,但終於沒有進大學,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小孩抄抄功課,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功課紙張鉛筆,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
抄功課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賬目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賬目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杯可樂,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麼?」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公開大學也進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經理是決不責備的。而且經理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麼?」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乾炒牛河的英文,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麼?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經理的時候,寫賬要用。」我暗想我和經理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店也從不賣乾炒牛河;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誰要你教,不是dry-flied cow river麼?」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乾炒牛河的英文有四樣寫法,你知道麼?」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可樂,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歎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薯條吃,一人一條。孩子吃完,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盤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盤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薯條,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裡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麼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經理正在慢慢的結賬,看著賬目,忽然說,「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蚊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可樂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經理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狼家裡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麼? 」「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報告,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經理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暖氣,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要一杯可樂。」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台下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紙皮,用繩子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要一杯可樂。」經理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麼?你還欠十九蚊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可樂走冰。」經理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 」孔乙己低聲說道,「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經理,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經理都笑了。我拿了可樂,端出去,放在櫃台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蚊,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麈,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可樂,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聖誕節,經理說,「孔乙己還欠十九蚊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蚊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聖誕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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