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無時無刻都覺得累，而且是累得力不從心那種，是不是變老的標誌。
於是出差，眼下卻變成他唯一的放鬆。
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入住陌生的酒店，晚上泡完澡，開一瓶紅酒，倒在杯子裡。
他一般要一個高層的寂靜房間，拉開窗簾，俯瞰城市的燈火通明，
一種前所未有的釋放，通過酒精，流淌在他的血液裡。
《何以笙簫默》劇照
打開手機，播放陌生的、疏離感的歌曲，沉浸在自己的幻境。
有時住在景觀好的海邊酒店，可以望見遠方的燈塔，
他在腦海中努力回想伍爾夫《到燈塔去》的原文，欲罷不能。
42歲了，他依然美麗。
他很小時就是那種長得好的皮囊，因此對於女人，始終有種不可知的自負。
每次出差時的飛機，他既不看電影，也不看書。
他不理解那種一入飛機就要把自己沉浸在一種虛構世界中的人。
平時生活已經蠅營狗苟，
飛機不正好是一個讓一切都寂靜下來、傾聽自己心內真實聲音的時刻？
不正是一個難得的、名正言順的、發呆做白日夢的時刻？
《何以笙簫默》劇照
為什麼喜歡住酒店？
他反思或許相似環境重複太久，總易讓他厭惡。
他在北京，於自購房裡和女友同居。
多年交往的女友他此時看過去，總覺得是侵佔了自己的空間。
一個人住和兩個人住，真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感覺。
兩個人住，他就必須得照顧她的作息，仰止她的鼻息，考慮她的存在。
他手機裡播出Stars的Personal。
最近如此迷戀這首歌，把男與女之間那種虛空的關係，刻畫深刻。
所以他才那麼迷戀住酒店，因為那個空間、那個時間，是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的。
房間裡的所有東西，對於他都是一新的嘗試。
他已經厭倦熟悉家裡到每一根釘子的那種程度，
桌子與椅子間的距離、寬度造成身體蜷縮的角度，每一次都是重複。
《歡樂頌》劇照
還有那一成不變的味道。
他的味道、她的味道。一點點沒有改變。
往往新到一個酒店，他將衣服掛好，家裡那股熟悉的味道撲面而來。
那味道在一個嶄新的環境讓他覺得可恥，一種深深的、代表不自由的可恥。
他偷偷藏了一瓶平日不用的香水，只在出差時使用。
在賓館房間安頓好以後，開始噴。
直到代表家裡的那一絲熟悉的氣味，被完全遮蓋了，他才滿足。
《摩天樓》劇照
有次他在面對印度洋的那種樓頂無邊泳池裡游泳。
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和暢快啊，他想。
他在樓頂泳池游著泳，遠處即是一望無際的印度洋，
於是他覺得自己就像在大海裡游泳，一瞬間有種水天合一的感覺。
他不悲傷嗎？他當然悲傷。
難道中年人，就被剝奪了悲傷的資格了嗎！
他看著前面在辦理check in的一對年輕情侶，不無嫉恨地想。
酒店的每一個功能區都是經過設計的，一個普通人最方便、舒適的所在。
而家裡。家裡現在已經被她擠到逼仄。女人怎麼可以有這麼多東西的，他想。
他想起自己曾經一個香港女朋友。
那時大家都窮。他還一點粵語都不會說。
可是為什麼，那時那麼開心呢？
35歲以後，他覺得所有女人都在想找他“上岸”。
無論是公司新來的美麗前台，還是自己很優秀也很美麗的現女友。
但他卻覺得她們對自己倒並不一定是真的愛情。
無非是他各方面看過去都是一個很好的結婚對象。
於是相處久了，他總無時無刻有種被鎖緊的窒息感。
就像這次出差，他的五星級酒店套房估計一起同行的女同事會有人願意上來看月亮的。
可問題是看完之後，要承擔的責任，很麻煩。
他只有在酒店裡才能好好喝一喝。
在家他無法喝醉，因為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癲狂的樣子。
或許也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真正的真心。
社交媒體現在也讓他疲累。漸漸的，他發現朋友圈出現的已不再是朋友。
他發現不再是每個人都了解他、清楚他的一切了。
他發現剛結識的異性也不再像以前一樣，
對他的過往、愛好、口味，都那麼充滿好奇的興趣。
異性看待他的時候，愛慕的眼神越來越少，越來越像是一種純工作性的打交道。
或者是，純粹是作為一個可能的結婚對象考量，太具功利性。
他覺得自己被淹沒、被忽視、被吞噬。為什麼，她們不再渴慕自己了？
他目視鏡子，自詡皮膚沒有鬆弛絲毫，
可為什麼，已經沒有人在他身上尋找愛情。
《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劇照
他想，有些戀愛，終究是要年輕時談，才有意思的。
他想起留學時候，和一群同學，在英國那種陡峭的山坡上騎車。
上坡的時候大家都是推行，下坡的時候，各種瘋狂的速度滑下去。
英國那種山路經常是驚濤拍岸的懸崖、下面是英吉利海峽蔚藍翻滾的海。
那時自己怕過什麼？
他想。那時他覺得可以征服任何城市、任何成就。
他和貝蒂黛西瑞貝卡談戀愛，各個顏色頭髮的女朋友幾乎都集齊了一個。
如今，他被迅速碾壓、同化、侵蝕，無可抑止地變成一個因循的中年人，油膩得讓人發慌。
《男人四十》劇照
不知為什麼，人生就是，你最喜歡的東西，永遠都得不到。
然後它再給你一些其他東西。這些其他東西也是東西。
然而你畢竟已不是多年前你想實現的自己。
陳舊的脂肪包裹住他不安分的心，世俗的菸酒捆綁了他新鮮的靈。
他依然外形出挑。可是有一次他坐飛機，看見一個男性空乘人員，很帥。
就是那種突然微笑一下就會融化你那種——年輕、真誠、陽光、發自內心的笑。
他在那一刻無比震動。
因為那種笑容，他真的真的，很久都不再具有了，以後也不會再有。
生命的核心此刻是一座空虛的樓台。
他從來沒有感覺到如此刻骨地空心。生活的瑣碎淹沒了他。
他想到自己飛回去以後居然還要管水管壞了這種小事，就覺得憤恨。
可是前妻的贍養費畢竟已切去他半壁江山，在英國結一次婚，也是很貴。
於是如今，雖然外表看上去光鮮，但你讓他如年輕時那麼揮金如土，也是力不從心了。
他所有錢都花在自己身上。
《男人四十》劇照
他看如今一些中年男子的桃色新聞，總覺得他們不懂生活。
他們追求異性方式的拙劣在於他們青春期根本沒有經歷所謂真正的戀愛。
於是功成名就後總用一種既膚淺又庸俗的方式狩獵年輕女性，
最終也只暴露了來自青春期的遺憾。
以為有錢就可以買愛情，買來以後又怪對方不夠真心，裝得不像。
他鄙視有些中年富豪的不去健身，Gucci皮帶總扣在啤酒肚最大直徑那一圈。
他知道他們全身上下都是真貨可一股秀水街氣質還是撲面而來。
怎麼能有錢得這麼沒有氣質呢，他想。作為同性他也是鄙視那種外形不好的人。
壁爐的熊熊火焰前他坐在歐洲北方下雪的小木屋。他來挪威出差，他喜歡挪威。
他喝著純粹不加冰的威士忌，突然想，明年或許可以留一點鬍子。
你知道，定期有專人打理被修成很好看形狀的那種。
他突然記起大學時的女友很喜歡摸他那剛長出胡茬的下巴。
她早已不知散落在哪裡的天涯。
他現在當然不願意見她，因為要永遠保持當初那種、她在他心裡最美好的樣子。
明天，坐船去看浮冰。在這個世界的盡頭只有他一個人在度假。
每次他從酒店退房後離開，
坐上開往回程機場的計程車時就在想：回去後，無論如何都要做出改變。
然而，當飛機到達，他取過自己在機場寄存的車往回開的時候，
卻發現，他還是回歸到過往的慣性。
中年人的可恥就在於此。
他幾天未刮的鬍鬚茬在北京的晨露中綻放出熹微的光芒，
他抬起手，從指間的縫隙迎接些許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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