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兩個年輕女孩敲響了三毛在台北寓所的門。
三毛姐姐你好,請問,
你可不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寫成歌詞,讓我們唱出來呀?
當時三毛42歲,荷西離開6年了,她在台北深居簡出,不輕易見客。
她萬萬沒想到,竟會有人“斗膽”提出這樣的請求。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三毛居然答應了她們的請求。
她真的把自己的經歷寫進了11首歌曲,配上旁白,
放心地交給這兩個年輕人演唱——
台灣流行音樂史上第一張CD唱片《迴聲》,就此誕生了。
這兩個年輕女孩,都是當時滾石唱片公司簽下的女歌手,
一個叫潘越雲,而另一個,叫做齊豫,她同時也是這張唱片的製作人。
《迴聲》的名字取自三毛的英文名“echo(迴聲)”,
副標題為《三毛作品第15號》。
這是一張自傳性質的唱片,齊豫至今還記得,
在錄音棚錄製唱片的時候,三毛一邊聽一邊啜泣。
唱片一經推出便大獲成功,動人的旋律在台灣大街小巷的空氣中悠揚。
只是年輕的齊豫和潘越雲沒有想到,
《迴聲》發表6年後,三毛就會在醫院自縊離世。
彷彿一切都有預兆。
在唱片製作過程中,三毛曾說
“迴聲是一種恫嚇,它不停息地深入人心,要的不過是一個證明。”
正值花樣年華的齊豫,又怎麼可能理解三毛的心情,
作為三毛與荷西愛情的旁觀者,她只是覺得,
“迴聲很浪漫,是三毛以前故事的一種呈現,想得很唯美。”
彼之蜜糖,我之砒霜。
6年之後,三毛終究還是沒能走出痛苦往事的折磨。
▲ 三毛與荷西
時過境遷,當齊豫活到三毛的年紀,她終於領悟,
《迴聲》中的每一句歌詞,其實都被三毛用血淚浸透:
“她一定要經過很多的消化、重新揭開痛苦之後,
才能寫出那些詞,也許她不想再繼續了,
但是我們在那樣的狀況之下還在要求,我覺得我們是有一點不體貼的。 ”
只是一切為時已晚。
二十多年後,在飛往秘魯的航班上,
當齊豫飛過三毛也曾飛過的天空,
彷彿突然受到某種感召,
一氣呵成地寫下《不曾告別》的歌詞:
當年的懇求是對還是錯
迴聲的恫嚇是否還在閃爍
無知無明的走進了你的生活
亂了一方好不容易平息的滂沱
這是一封給三毛的回信。
齊豫邊寫邊哭,希望天上的三毛可以聽到自己的愧疚。
在《迴聲》發表的第34年,已經62歲的齊豫登上《歌手》舞台,
唱起專輯中的《今世》這首歌,
訴說著三毛與荷西天人永隔的悲慟欲絕:
同一條手帕
擦你的血濕我的淚
就這樣跟你血淚交融
一如萬年前的初夜
齊豫說,這是送給三毛姐姐的,一份遲來的道歉。
當時光倒回1985年的那個夏天,
三個都愛穿長裙長披肩、
留著瀑布般烏黑長髮的女人,在三毛家中席地而坐。
時年28歲的齊豫和潘越雲常常不顧形像地癱坐著,
看她們的“三毛姐姐”在稿紙上一字一句寫下歌詞。
等執筆的窸窣聲一停,三毛會馬上拿起稿紙,
用她那富有戲劇性的聲音朗讀出來,
好讓兩個年輕的歌手能體會其中的感情。
▲ 三毛、齊豫、潘越雲
齊豫一直還記得,三毛和她們講撒哈拉沙漠,
講她和荷西的生活,講看到荷西離開時七孔流血,
她用手帕擦他的血,又擦自己的淚。
三毛把自己前半生的故事,童年、初戀、流浪、愛情,都講給她們倆聽。
長裙與詩歌,悲劇與愛情,令人怦然心動的場景。
也難怪三毛會說,全台灣只有三個女人適合穿波西米亞花裙,
說的當然是他們自己。
她還說,齊豫像天使,潘越雲則像埃及豔後。
▲ “全台灣只有三個女人適合穿波西米亞花裙”
在此之前,齊豫大概從未奢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得到偶像這樣的讚許。
在還沒有成為歌手之前,齊豫是三毛萬千書迷中再普通不過的那一個。
就像70年代台灣大多數的少男少女們一樣,
這個台灣大學人類學系的文藝女青年,
被三毛書中的浪漫與異域風情深深打動,
書中三毛那些勇敢的行徑,亦時刻鼓舞著齊豫。
捧著《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來》如痴如醉的少女,
萬萬沒有想到,在僅僅兩三年後,自己就將與自己的文學偶像產生重大交集。
這樣的交集,甚至改變了齊豫一生的軌跡。
齊豫上大學那時候,台灣校園民歌運動盛行,
年輕人都喜歡彈著吉他唱上幾句。
在這種流行風向中,“金韻獎”和“民謠風”兩個歌唱比賽應運而生。
1978年,齊豫趁著暑假一口氣報了這兩個唱歌比賽,
她抱著一把吉他,憑藉著清澈空靈的聲音,
竟然成為了這兩個比賽的雙料冠軍。
後來齊豫開玩笑說,自己是“最早的超女”。
▲ 年輕時的齊豫
慶幸這個“超女”恰好遇到了自己的伯樂——台灣音樂泰斗李泰祥。
在金韻獎的比賽現場,李泰祥一把拉住齊豫,
主動向她邀約:不然這樣,我來幫你製作一張完整的專輯吧!
身為歌壇泰斗,為何會主動青睞一個初出茅廬的素人歌唱比賽冠軍?
原來在幾年前,李泰祥曾邀請好朋友三毛合作,
一個寫詞,一個譜曲,攢下了幾首不錯的歌曲,但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來演唱。
三毛的詞,清新空靈,李泰祥的曲,古典和流行結合,
難度頗高,到哪裡去找這樣一個聲音呢?李泰祥找了幾年都沒有找到。
但在聽到齊豫的歌聲後,他心裡咯噔一聲——就是她了。
▲ 李泰祥與齊豫
讓正兒八經的高材生女兒進入演藝圈,
齊豫的父親齊濟最初是萬萬不答應的。
父親是從民國時期過來的讀書人,
觀念保守,他覺得歌壇就是一個烏七八糟的醬缸。
“戲子無情,婊子無義。
一定是要好好唸書,別去給我搞這個。”父親訓斥道。
但從小醉心音樂的齊豫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更何況是唱偶像三毛寫的歌。
1979年,在金韻獎後台見到李泰祥半年後,她走進了錄音棚。
不久之後,《橄欖樹》一曲橫空出世,影響深遠。
不要問我從那裡來
我的故鄉在遠方
為什麼流浪
流浪遠方
流浪
齊豫得天獨厚的嗓音和獨特的演繹方式,
三毛的詩意書寫和李泰祥的古典美學,
三者完美融合在一起,將雅俗共賞這四個字展現得淋漓盡致。
在此之前,台灣年輕人常聽的歌,要麼是從西方引進的流行樂,
要麼是沿襲舊上海腔調的歌曲,
《橄欖樹》一經問世,大家驚嘆,我們終於也有了自己的歌曲!
▲ 《橄欖樹》專輯封面
當時在香港,有一個毛頭小子聽到《橄欖樹》後,
下定決心要去台灣唸書,僅僅是為了能有機會偶遇齊豫。
後來他真的進入了齊豫所在的滾石唱片公司,
從打雜、唱廣告歌曲做起,一步步打響了自己的知名度。
1995年,他終於得償所願,與齊豫合唱了TVB《神鵰俠侶》
那首膾炙人口的主題曲《天下有情人》。
是的,這個年輕人叫周華健,後來華語樂壇的天王級人物。
就像周華健這樣,當時還有許許多多的年輕人,
被《橄欖樹》所代表的自由、理性與浪漫激勵著。
這首歌的影響力甚至超出了音樂的範疇。
當時的台灣還沒有開放出境旅遊,
因此,對當時的台灣人民來說,“流浪遠方”帶有無窮的魅力。
遠方究竟在哪裡?它是怎麼樣的?
藉著《橄欖樹》的詞和曲,
台灣年輕人完成了一場關於自由與開放的啟蒙。
連齊豫自己都格外珍惜這首歌。
在《橄欖樹》一夜成名之後的許多年裡,
她在各種場合唱了大概幾千遍這首歌,但每一次開唱之前,她都會緊張。
“從開口第一個音到唱完最後一句的最後一個音,
都不能夠稍有鬆懈,萬一稍有鬆懈就完了”,她說。
“因為這首歌,實在是漂亮。”
因為《橄欖樹》,齊豫成為80年代當之無愧的偶像,
就像她曾經崇拜過的三毛那樣。
弟弟齊秦始終記得,自己剛出獄時,
蹲在台下看到姐姐在舞台上接受眾人頂禮膜拜的場景。
那時,問題少年齊秦剛從感化院出來,
沒有一技之長也沒有朋友,整日在家渾渾噩噩。
齊豫看不下去,每次有演出的時候,都帶上齊秦外出放風。
那一次,齊秦看見姐姐與羅大佑、蘇芮同台,
一邊彈吉他一遍唱歌,無數人在台下鼓掌、歡呼、落淚。
“那是我姐!我姐上台,那麼多人給她鼓掌,這麼厲害!”
那一刻,舞台上的姐姐如此耀眼,也如此陌生。
▲ 齊豫、齊秦姐弟
齊秦熟悉的姐姐是這樣的:每週六從台北輾轉幾趟車來到感化所,
給監獄中的齊秦帶來換洗的衣服和日常用品,除了考試的時候,從不間斷。
那時兩姐弟的父母去了美國,
大哥在日本留學,僅留下在台灣讀大學的齊豫照顧齊秦。
很久以後齊秦才明白,他身上有根細細的線,
多年來一直被姐姐攥在手裡,
才沒有“斷絕”在那個禁閉壓抑的高牆之內。
因為這段經歷,齊秦對姐姐一直心存愧疚:
在女孩子最美好的青春年華,
姐姐把玩樂和交朋友的休閒時間,都給了叛逆的弟弟。
聽到弟弟的這番表態,齊豫大笑起來,擺手作罷,
“沒有啦,他言重了,是他自己懂得惜福。”
受姐姐的影響,齊秦也開始走上了音樂的道路,
成為日後華語樂壇那一匹個性鮮明的“狼”。
那個在台上光芒四溢的“仙女姐姐”,終究亦照亮了弟弟齊秦的人生。
自《橄欖樹》之後,齊豫又與恩師李泰祥合作,
製作出包括《迴聲》在內許多張叫好又叫座的唱片。
1997年,她自己擔當製作人的專輯《駱駝·飛鳥·魚》,
被高曉松評為台灣最偉大唱片的前十位。
第二年,齊豫憑藉這張專輯,擊敗了張惠妹、李玟等
來勢洶洶的新晉歌手,拿到那一年金曲獎最佳女歌手的稱號。
▲ 1998年,齊豫獲金曲獎最佳國語女歌手
那首由自己作詞、弟弟齊秦作曲的《飛鳥與魚》,
正出自這張專輯:
什麼天地啊
四季啊晝夜啊
什麼海天一色
地獄天堂暮鼓晨鐘
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長廂廝守永遠訣別)
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長廂廝守永遠訣別)
創作這首歌的時候,齊豫正處於她的第二段婚姻的末尾。
在這首歌裡,她想表達的是,
人想要的總是太多,而一切的根源,都在於慾望。
不免令人想起她自己的感情。
齊豫第一任丈夫是在美國讀書時的同學,
婚後兩人分居兩地、聚少離多,婚姻維持了9年。
第二任丈夫是恩師李泰祥的弟弟李泰銘,
兩人因音樂的合作關係而慢慢走到一起,結婚之後,
可能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她曾選擇離開舞台成為全職太太,
經營美滿的家庭,但最終也抵不過時間的磨蝕。
因性格不同,這段婚姻依然以離異收場。
飛鳥和魚相愛,終究是一場沒有結果的空歡喜。
歌曲發布的同一年,齊豫信仰佛教,自此潛心修佛。
▲ 信佛之後,齊豫出過多張佛經專輯
或許是為感情所累,或許是這張專輯耗盡了她所有的表達欲,
或許是一心禮佛不再留戀俗塵,
在拿到金曲獎的隨後幾年,齊豫逐漸淡出了歌壇。
2002年,齊豫正式宣布,不再做流行音樂。
台灣主持人吳宗憲曾問她為什麼,
她坦言,自己喜歡的曲風和音樂已經無法迎合現在的音樂市場了,所以早早退出。
那時齊豫四十多歲,屬於她的那個時代,正悄然離去。
在第一場個人演唱會上,
齊豫對歌迷講的最後一句話是:希望你們都能找到自己心中的橄欖樹。
對齊豫而言,她早已找到了自己的橄欖樹。
後輩張惠妹曾說,她最羨慕齊豫,不必為生計名利所驅,
不必馬不停蹄地做宣傳,偶爾發張專輯、開場演唱會,貼張海報就萬事大吉。
齊豫似乎什麼都不爭,一切都是淡淡的。
《歌手》節目組跟拍她一天的生活,素顏去買菜,
和菜場的小販都熟門熟路地打招呼,一看就是經常來的。
去批發市場扯布料自己做演出服,
賣布的老闆娘向節目導演談起這位老顧客,
忍不住像自家人一樣誇起來:“以前能夠造就出這樣的歌手,沒那麼容易誒。”
別的選手在《歌手》舞台表演,
唱熱門歌曲、突破自我、高音炫技,為了討好觀眾極盡能事。
唯有齊豫,每一場的歌曲都盡量原聲重現,
《最愛》、《飛鳥與魚》、《今世》,每一首都彷彿是從過去的日子裡走過來的。
有人戲稱,齊豫簡直就是在舞台上開了一場恩師的紀念演唱會。
因為不討好觀眾,她每一場的排名都不那麼盡人意,
尤其是那首紀念三毛的《今世》,直接落到了倒數第二的危險位置。
但這也是沒關係的。
她說,這樣一首曲高和寡的歌,能在大眾媒體上出現,已經真的很難得了。
同台競技的吳青峰毫不掩飾自己是齊豫的鐵桿粉絲,
他甚至覺得,以齊豫這樣的地位,和自己一樣來參加競賽,
實在是一種“褻瀆”,結果62歲的齊豫開玩笑回答說,
年紀大了,用比賽來刺激一下自己,說不定會突然變年輕。
齊豫的灑脫大抵如此。
還是恩師李泰祥早早將她看透:
她是這個時代難得的游吟歌者,是活在這世界上的星星,
那個光亮,一直存在,永遠都在的。
這世上還有誰,能比游吟歌者更自由呢?
就像齊豫曾經說的:
“我和三毛最大的不同就是,
三毛是腳步的流浪,而我是心靈的流浪。”
相比起身體的流浪,大隱隱於市的心靈流浪,何嘗不是一種更自由的境界。
這世上還有什麼,會比星星更永恆呢?
齊豫飄渺的歌聲從遙遠的80年代傳來,但至今依然震撼人心。
她或許不再屬於這個時代,但她也絕不會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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